本文转自:齐鲁晚报
《霸王别姬》真的是部“老戏”吗
——由《戏台》中的史实偏差说到《霸王别姬》百年史
由陈佩斯执导并主演的电影《戏台》正在热映。这部影片以民国军阀混战时期为背景,通过荒诞喜剧的形式展现艺术尊严与强权压迫的冲突,自上映以来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和不错的票房。不过也有观众指出,这部影片出现了明显的史实偏差。
影片中洪大帅不满他的偶像“楚霸王”在《霸王别姬》原作中的结局,拿着手枪来找写戏的人兴师问罪。陈佩斯扮演的戏班班主胆战心惊地回答:“这是出老戏。写戏的人他早就……”话音未落,扮演虞姬的旦角演员接口道:“死啦!”于是,改戏的任务便落在了戏班头上,并由此引发了更大的闹剧。
那么问题来了,《霸王别姬》真的是一出老戏吗?我们就来聊聊京剧《霸王别姬》的来龙去脉和发展历史。
□记者 马纯潇
《霸王别姬》的创作过程
《霸王别姬》的故事最早可追溯至司马迁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。司马迁以寥寥数笔勾勒出项羽被困垓下、虞姬自刎的悲情场景,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”的慷慨悲歌,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反复吟咏的主题。唐代《楚汉春秋》首次将虞姬和歌写入史册,宋代《情史》进一步赋予虞姬“以死报情”的忠贞形象。至明代沈采《千金记》,虞姬自刎的情节被完整呈现,奠定了戏剧化的基础。
京剧版本最早始于1918年杨小楼、尚小云合演的《楚汉争》。此剧虽以武戏为主,但结构松散、人物单薄,更要命的是这部四本连台大戏需两日演完。因此,这部戏反响平平,未获广泛认可。
一代大师梅兰芳观后敏锐意识到问题——历史厚重感需与舞台艺术性相融。这部戏要想出彩,必须大改,于是他请来了齐如山。
齐如山(1877—1962)之于梅兰芳,非常像方文山之于周杰伦。他早年留学欧洲,曾涉猎外国戏剧。归国后致力于戏曲工作,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主要演员,当遇到梅兰芳看他天才与勤奋,遂决心帮助梅并为其编剧。他为梅兰芳编创的时装、古装戏及改编的传统戏共有二十余出,并曾随同出访日本与美国。
齐如山不负所托,根据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与明代沈采《千金记》传奇很快起草了剧本。但他的初稿文本情节相对复杂,也要分两本、两天演出。梅兰芳拿到剧本不久,恰逢好友、银行家吴震修前来拜访,梅兰芳热情地将头本、二本《霸王别姬》的总讲拿给吴震修提意见。
吴震修(1883—1966,名荣鬯,以字行,江苏无锡人,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保险公司首任总经理。)认真看过后,认为原剧本剧情拖沓会影响观感,建议删改后一天演完。作为剧作者的齐如山一时难以接受,更担心时间紧迫难以完成修改,于是将本子往吴震修面前一扔,“你要改,就请你自己改。”说罢,便负气而去,留下梅兰芳与吴震修面面相觑。
梅兰芳心中明白,吴震修的主张颇有见地,且《霸王别姬》初稿也确实存在松散之弊。然而,演出迫在眉睫,此时大幅调整文本在时间上是否来得及,梅兰芳心里没底。吴震修笑着安抚,表示愿意一试。
两天后,吴震修如约带来修改后的本子。他对齐如山说,已删去了对剧情关键影响不大的场子,但自己终究是外行,本子还需大家共同完善,自己这么做既为听戏、演戏之人考虑,也为写本子的齐如山着想。一番话情真意切,齐如山听后,心中的坚持渐渐松动,与众人一同投入到对本子的研究润色与加工之中,终于三人合力成就了此后百余年来的经典之作《霸王别姬》。
1922年2月15日,北京第一舞台灯火通明。年仅28岁的梅兰芳与“武生宗师”杨小楼联袂登台,当虞姬的剑光在“夜深沉”曲牌中流转如虹,一出注定铭刻于艺术史册的京剧《霸王别姬》首次惊艳世人。
《霸王别姬》新在哪儿
梅兰芳的《霸王别姬》为什么能够成功?这部“新戏”有哪些新意?
虞姬从历史暗影走向舞台中心的历程,是此剧最动人的蜕变。《史记》仅以“美人名虞,常幸从”七字勾勒她。至明代传奇《千金记》,虞姬始获“自刎明志”的悲壮结局,其五言和诗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。霸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”更赋予她刚烈灵魂。而梅兰芳的创造让虞姬成为审美与情感的宇宙。在这出戏中,梅兰芳饰演虞姬,将这一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,为京剧舞台留下了一个经典的艺术形象。在表演上,梅兰芳对虞姬这一角色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和创造。他根据虞姬的身份、性格和情感变化,运用了京剧旦角的各种表演技巧,如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等,将虞姬的形象塑造得丰满而立体。
在唱腔方面,梅兰芳为虞姬设计了多段经典的唱段,如“南梆子”“西皮二六”“四平调”等。这些唱段旋律优美,节奏明快,情感真挚,充分展现了虞姬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。其中,“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”一段“南梆子”,是虞姬在项羽兵败垓下、陷入困境时所唱,梅兰芳通过细腻的唱腔和深情的演绎,将虞姬对项羽的担忧、关爱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和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,成为京剧唱腔中的经典之作。
在念白方面,梅兰芳注重念白的韵律和节奏,通过抑扬顿挫的念白,展现虞姬的性格和情感。他的念白清晰流畅,富有表现力,能够准确地传达出虞姬的内心想法和情感变化。在表演身段方面,梅兰芳为虞姬设计了许多优美的身段动作,如舞剑、拂袖、转身等。这些身段动作不仅符合虞姬的身份和性格,而且具有很高的艺术观赏性。其中,虞姬的舞剑是这出戏的一大亮点,梅兰芳通过精湛的舞剑技巧和优美的舞姿,将虞姬的英勇和悲壮表现得淋漓尽致。他的舞剑动作刚柔相济,节奏明快,与音乐和唱词完美配合,成为京剧表演中的经典场景之一。
在服饰和妆容方面,梅兰芳也为虞姬进行了精心的设计。他为虞姬设计了一套独特的服饰,包括凤冠、霞帔、鱼鳞甲、白裙等,这些服饰色彩鲜艳,款式精美,充分展现了虞姬的高贵和美丽。在妆容方面,梅兰芳采用了京剧旦角的传统妆容,通过细腻的化妆技巧,将虞姬的面部轮廓和五官描绘得更加精致,突出了虞姬的美丽和温柔。
京剧《霸王别姬》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,不仅在于梅兰芳的精彩演绎,还在于这出戏本身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。这出戏以楚汉相争为背景,讲述了项羽和虞姬之间的爱情故事,展现了英雄末路的悲壮和无奈,以及人性的美好和脆弱。同时,这出戏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荡和人民的苦难,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。
在艺术价值方面,京剧《霸王别姬》融合了京剧的唱、念、做、打、舞等多种表演形式,将京剧的艺术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。这出戏的音乐优美动听,唱腔丰富多样,念白韵律感强,表演身段优美,舞剑动作精彩,服饰和妆容精美,是京剧艺术的集大成之作。此外,这出戏还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,剧本的唱词和念白简洁明了,富有诗意,能够准确地传达出人物的情感和思想。
《霸王别姬》百年历程
京剧《霸王别姬》首演之后,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和高度评价,成为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之一。此后,梅兰芳不断对这出戏进行修改和完善,使其艺术水平不断提高。在梅兰芳的影响下,许多京剧演员也纷纷学习和演出这出戏,使其成为京剧舞台上的经典剧目之一。
《霸王别姬》的舞台生命,是梅兰芳与七位“霸王”共同谱写的传奇。首演搭档杨小楼以武生勾脸出演,其“躯干伟岸,叱咤如风云”的台风,令观众慨叹“活的霸王重现”。1922年冬梅兰芳南下,花脸金少山接替杨小楼,竟以黄钟大吕般的嗓音博得“金霸王”美誉,从此该角色确立为“武生花脸两门抱”。此后刘连荣、袁世海等名家相继执戟,梅兰芳与七位霸王合作的戏单,成为百年展览中珍贵的艺术档案。梅兰芳37年间演出千余场,足迹远至日本、美国、苏联。1955年拍摄艺术片时,他首选《霸王别姬》,虽因时代原因改拍《荒山泪》,却难掩对此剧的挚爱。
一部经典的延续,离不开后世的再创造。程派传人张火丁2019年以全新视角诠释虞姬。她按程派声腔特质重塑音乐,以“长穗剑舞”替代梅派剑法,却谨守“层递式情感表达”——从“为解君忧”的柔婉到“决意赴死”的激越。这种创新赢得专家赞誉。而2015年上海京剧院复排全本时,依据1959年《梅兰芳演出剧本选集》九场结构,从韩信点兵演至项羽乌江自刎,令观众得窥全豹。2023年“京剧《霸王别姬》首演百年摄影作品展”在上海揭幕,梅兰芳使用的双剑、谢杏生设计的鱼鳞甲复制品、七位霸王的戏单等文物,将创作精神具象化。中国戏曲学院院长巴图对此总结:“创新是戏曲的生命,而根基深厚者当为引领者”。
《霸王别姬》的文化辐射力早已越出戏台。它使“别姬”从历史事件升华为文化意象,渗透于文学、电影等领域。梅兰芳1930年访美演出时,《霸王别姬》以“东方审美”震惊西方戏剧界。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观后提出“间离效果”理论;苏联导演梅耶荷德惊叹:“中国戏曲的假定性美学远超我们”。剧中“虞姬之死”的审美意蕴,更与朱丽叶、娜拉等形象构成世界悲剧艺术长廊的对话。陈凯歌1993年同名电影借戏班悲欢叩问艺术与时代,更使“虞姬”成为永恒痴情的象征。
回顾完《霸王别姬》的百年历史,我们再回到《戏台》这部电影。影片设定在政权更迭频繁的北洋政府时期,时间大约在1916至1928年间,而《霸王别姬》的首演时间为1922年2月15日。由此推论,如果“洪大帅”进京时间早于1922年,他根本就看不到《霸王别姬》这出戏;如果时间稍晚一些,那《霸王别姬》也算不得老戏,而是不折不扣的新戏,编剧、主演都还“健在”。由此看来,《戏台》这部电影确实存在一点小小的瑕疵。
当然,《戏台》既不是纪录片也不是科教片,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这部电影在艺术上的高度。所谓“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”,《霸王别姬》只不过是陈佩斯借的“他人酒杯”而已。如果我们在这种细节上过于较真,那就显得有些迂腐可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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